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竹影幽深的禅院里,小小的院子一分为二。

这头石桌旁雁危行和净妄相对而坐,互放冷气以示敬意,那头蒲团上年朝夕和净觉纷纷严肃着脸,一本正经地谈着正事。

净觉眉头紧皱:“仙子带来的那位道君伤势不太妙,药堂的师侄方才告诉我说,他们能保那位道君不死,但是伤已入丹田,伤及根基的事情他们无能为力。”

年朝夕:“贵宗勉力一试即可。”

——“呵,师兄可以尝试一下让这位雁道君去治治脑子,我们治丹田不太行,但治脑子绝对是一绝。”净妄阴阳怪气。

——“若是贵宗于脑疾别有功效,缘何宗门内还有你这样的人。”雁危行冷淡地反驳。

净觉神情不变,毫不受影响道:“但是恕我直言,我看那位道君颇为眼熟,如果不是我老眼昏花看错了的话,那道君是不是谋士沈退?”

年朝夕微微颔首:“前辈眼光犀利。”

——“两百年不见雁道君倒是会开玩笑了,还真是让我这个旧友刮目相看。”净妄把“旧友”两个字说得咬牙切齿。

——“我不认得你。”雁危行言简意赅,拒绝认亲。

净觉对两个人的对话置若罔闻,平静道:“如此,小城主想怎么安置沈谋士?”

年朝夕权当自己耳聋:“劳烦贵宗联系一下沈退的亲友下属之类的,让他们把沈退接走吧,他的伤我做不了主。”

——“哼!”净妄不屑。

——“呵。”雁危行冷笑。

净妄:“……”

年朝夕:“……”

净妄愁苦地摸了摸自己的光头,年朝夕微微闭目撑起了额头。

此时此刻,这从未见过的两个人在同一件事情上达成了空前的一致。

——谁能把这两个人先弄走?

旧友重逢,什么叫旧友重逢?

在年朝夕心里,所谓旧友重逢哪怕不像她和魇儿这样满腔激荡泪眼相对,那最起码也该是温馨的、平和的,最起码是能坐下来好好说说从前的。

可这两个人硬生生刷新了年朝夕对“旧友”的理解。

——这哪里是旧友啊,这分明是世仇吧?

正在此时,伽引端着茶极有眼色的走了进来,先给年朝夕和净觉面前各放了一杯茶。

正好二人商议告一段落,年朝夕便冲他笑了笑,“多谢伽引小师傅。”

伽引笑眯眯:“小僧应该的。”

净觉温和道:“师侄辛苦了。”语气颇为欣慰。

伽引:“师伯客气。”

伽引端着茶离开,年朝夕二人同时举杯饮茶,一时间岁月静好。

直到……

——“伽引,看来为师是亏待你了啊,为师这么大个人坐在这里你先给外人端茶?”净妄继续阴阳怪气。

——“多谢小师傅。”雁危行的语气难得的春风化雨。

净觉:“……”

年朝夕:“……”

两个人齐齐放下了茶盏。

片刻之后,净觉叹道:“小城主莫怪,我这师弟就这个脾气,贫僧说句大言不惭的,师弟真拿雁道君当朋友才说话如此不客气,知道他失去了彼此为友的记忆才气成这样,若是换做其他人,以贫僧师弟这脾气怕是早就甩袖离去了。”

年朝夕若有所思:“原来如此……”

他们说这话时没避着那两个人,净妄闻言直接跳脚:“师兄!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!”

他师兄怼他:“我有没有胡言乱语你一清二楚。”

净妄觉得没面子,立刻去看雁危行。

而一反常态的,雁危行这次居然没说什么,也没有如他所想的开口嘲讽或者落井下石之类的,反而是一脸若有所思的模样,不知道在想什么。

净妄反而颇为不自在了起来。

净觉便一脸欣慰的对年朝夕说:“你看吧,他们相处的多好。”

年朝夕:“……”她无话可说!

正在此时,一个青年僧人走了进来,先是冲净觉行了个礼:“师伯祖。”然后转头又冲净妄行了个礼:“师叔祖。”

净觉冲他点了点头:“何事?”

那僧人便道:“师伯祖,你着人送到药堂的那位道君醒了。”

年朝夕动作一顿。

净觉也是颇为惊讶,奇异地说:“如此的伤势居然这么快就醒了?既然醒了就着人好好照料吧,不日之后自会有人把他接走。”

然而那僧人的表情却是一脸的为难。

净觉奇道:“怎么了?”

僧人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年朝夕,随即很快离开,语气为难道:“那位施主的话……他自醒来之后不肯吃药也不肯和我等说话,只说想见这位女施主,我等想尽办法也是无能为力。”

年朝夕一愣。

旁边的净觉微微惊讶地看着她,却是没说什么。

雁危行的脸色却是猛然沉了下来。

一时间所有人都没有说话。

年朝夕微微沉默片刻,将手中的茶盏放在面前的桌子上,淡淡道:“我去见见他。”

那一脸为难的和尚猛然松了口气。

年朝夕起身,雁危行下意识地也跟着起身。

然而年朝夕却在此时转过了头,微微摇着头说:“雁道君,你在这里等我吧。”

并不让他跟过去。

雁危行浑身一僵,过了片刻才应道:“嗯。”

年朝夕很快补充道:“我很快就回来的,不会耽搁太久。”

雁危行便点头道:“那我在这里等你。”

年朝夕松了口气。

她想和沈退有个彻底的了断,但有些话……她不太想当着雁危行的面说。

一旁的净觉看了两人片刻,突然笑道:“如此,贫僧为小城主带路,送小城主过去。”

年朝夕双手合十行礼:“那多谢大师了。”

净觉颔首:“小城主客气了。”

两个人的背影前后离去。

雁危行看着门口的方向,抿了抿唇。

净妄见状,嗤笑了一声,毫不客气地说:“你是望妻石吗?小城主走这么一会儿你都受不了了?那你那两百年是怎么……”

话没说完,他突然一顿,眉宇间闪过一丝懊恼来。

他说了不该说的。

雁危行沉默了片刻,下意识地想去摸腰间的剑,手一伸却直接摸了个空。

净妄见状立刻又眉飞色舞了起来,哈哈大笑道:“你还想拔剑威胁我?可惜啊可惜,你的无苦剑现在可还在我手里呢。不是我说,你走的时候连剑都留下来了,你这两百年是用什么打的江山啊?”

雁危行冷声道:“与你无关!”

净妄还是笑。

笑了片刻之后,他突然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,懒洋洋道:“别看了,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把小城主糊弄成你未婚妻的,不过就算是真夫妻都还有不想让彼此知道的事情呢,小城主不想让你过去肯定就是有些东西不想让你看到,安心吧。”

雁危行先是反驳道:“她本来就是我未婚妻。”

顿了片刻,低声道:“我明白她想做什么。”

净妄啧了一声,没有说话。

两个人之间沉默了片刻,但这沉默之中却没有尴尬,反而有一种彼此都心照不宣的默契安然。

雁危行微微垂下眼睑,不知道在想什么,净妄不知道从哪里拽来了一根草颈叼在嘴里,无所事事地抬头看着天。

某一刻,雁危行突然觉得他们两个人之间或许经常这样相处,否则他不会在这种时候在“陌生人”面前表现的这么放松。

这种安然的、平和的、虽然彼此之间一句多余的交流都没有,但笃定有个人一定在你身旁的感觉。

这一刻,两个人心中都涌起了一股莫名的冲动,几乎同时开口说了他们自相遇以来最为平和的话。

净妄:“虽然你混蛋到这么多年不知所踪,但能知道你还活得好好的也算值了。”

雁危行:“我居然真的认识你吗?”

话音前后脚落下,两个人齐齐一顿。

雁危行没想到净妄突然煽情,净妄想不到雁危行能狗成这样。

片刻之后,净妄突然暴怒,上前一把抓住了雁危行的衣领,怒道:“你还怀疑我在骗你?你是失忆了还是伤了脑子?早知道有今天,你把剑留在我这里的时候我就该直接把你那把破剑扔进粪坑!”

雁危行十分冷静:“我不是在怀疑,我只是在就事论事,毕竟也怎么也想不到失忆前的我交友口味这么独特。”

净妄:“我杀了你!”

小小一院子里鸡飞狗跳。

伽引听见动静赶过来,顿时头大如斗。

他在拦和不拦之中衡量了片刻,最后全当自己没看到,若无其事地跑了。

……

“……我那师弟和雁道君初相识和今日的情形极为相似。”净觉突然这么说。

年朝夕不由自主地脚步一顿,迟疑道:“今日?”

净觉笑了笑,道:“也是在那崖边,师弟偷偷溜去四舍崖玩耍,正好碰见从四舍崖下爬出来的雁道君,那时候雁道君重伤,身上又有魔毒,师弟就把人给带回宗门了。”

他说着,微微一顿,略微含糊了一下,道:“那时师弟和宗门矛盾正深,他总觉得宗门里处处有人要害他,雁施主既是宗门外的人,又是被他亲手救回来的,必然不会害他,所以信雁施主倒多过信我们。”

年朝夕听得心中狐疑。

什么情况下会让一个人觉得整个宗门里处处有人害他?

宁信一个不知来历的陌生人也不信朝夕相处的同门?

可她和净妄也不是没接触过,他怎么看都不是一个疑神疑鬼的人。

除非……那时这整个宗门里真的做了什么,这才让他有了这种感觉。

年朝夕忍不住沉思。

她来佛宗不过几个时辰,但能看得出来净妄在这里地位不低,而且辈分高的吓人。

这样的人少年时和宗门矛盾那样深,宗门为何又肯看着他走到这样的位置?

而且……本该是宗门秘闻的事情特意说给她听,净妄这师兄……

她疑虑正深,却突然听见净觉深深地叹了口气,道:“小城主是个聪明人,也该猜到我已明了小城主身份了。”

年朝夕脚步一顿。

的确,他从头到尾都是在叫她“小城主”,明显是已经知道她的身份了。

然后她便听见净觉缓缓道:“小城主重回人间,于整个修真界都是莫大的福缘。”

年朝夕猛然停下脚步,忍不住讶异道:“死人复生天地不容,佛家最讲求因果轮回,我以为我死而复生在法师眼里应当是逆了因果的大恶之事。”

净觉面色不变,反而笑道:“正是因为佛家讲求因果,我才说小城主是修真界的福缘。”

年朝夕正色:“晚辈洗耳恭听。”

净觉却直接冲她行了一礼。

年朝夕大惊失色。

若没有净妄那个辈分高的吓人的和尚的话,净觉都能算得上她长辈,她那里敢受他的礼,立时就准备躲开。

但仿佛有人压在了她的肩膀上一般,她动弹不得,只能硬生生受了这个礼。

年朝夕皱眉:“法师……”

净觉却道:“贫僧这一礼小城主受得,不止贫僧,天下修士任谁向小城主行礼,小城主都受得。”

“小城主为救世而死,整个天下都欠小城主一个大因果,凡是活在这青天白日中的人,皆受了小城主的恩惠,贫僧亦然,所以,这世间无人有资格说小城主该与不该。”

年朝夕神情复杂:“我哪怕救也只不过是救了月见城,为的也只是私心,没有法师想得这么高尚,更谈不上救世。”

净觉微微笑了一下:“贫僧比当年的战神还要大个几岁,知晓那恶蛟有多可怕,它能灭一个城,就能灭整个天下,小城主何必无端妄自菲薄。”

年朝夕张了张嘴,一时无言。

最后她叹息道:“法师折煞我了。”

净觉却道:“小城主当得。”

他缓缓道:“上古常有大气运一说,哪一族若是出了大气运之人,天道便会偏爱那一族几百上千年,如今虽说气运之说无迹可寻,可在贫僧看来,无论是当年的战神还是如今的小城主,都是修真界的大气运之人,有了你们,修真界才有这数百名的天下太平。”

年朝夕想说自己还不能与父亲相提并论,可两人此时已经到了药堂之外,净觉脚步一停,突然笑道:“小城主,我说这么多,其实也是有私心。”

年朝夕就想起了最开始他有意说的那些秘闻。

她抿了抿唇,道:“法师请说。”

净觉:“若有朝一日我那师弟与宗门决裂了,还请小城主照看师弟一二,不要让他走入歧途,师弟平生敬佩之人有二,一是战神大人,二便是小城主,他这辈子只有一个友人,那便是雁施主,有你二人在,师弟无论如何也不会堕入深渊。”

年朝夕一时间有些震惊。

按理来说,她该震惊的本应是净妄到底是会因为什么能和宗门走到决裂的地步,可是此时此刻,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净妄影响了,她居然震惊地想,净妄那狗脾气居然还会敬佩她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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